起源，传承，于华夏这片土地而言，似乎比别处有着更为沉重与深刻的意义。诚然，如今的、我们已很少再讲什么宗庙，郡望，讲什么祖宗家法，但，故土，家人，血脉，对我们的意义，却又终归是不同的。于我，升入初中后便很少回乡，到如今，那里的许多人、事早已不再熟悉，加上故人的离去，可以说，如今，那里算得上“他乡”了。然而，若当真求索我的源头，仍是要回到那处山村。

老实说，我的血脉起源，并不在四川，抛却有关泰伯仲雍的传说，抛却有关遥远吴国的记忆，真正能寻觅到的，是在江浙一带，但湖广填四川之后，这样的连接仿佛被彻底割裂。我也曾幻想若我是湖北人或浙江人，我的人生会以何种轨迹前行，但现实是，即使对故乡最年长的老人来说，那一切也早已被切断在遥远过去。我，终归是四川人，也只能是四川人。

舍却故纸堆不管，我能寻觅到的最为遥远的家族记忆，是关于曾祖母的。祖父出生在建国之后，真正记事，已将近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那时，曾祖父常年不在家中（在另一社务工），真正陪伴祖父成长的，便是曾祖母一人。童年，于祖父而言，远称不上美好。曾祖母是家中唯一的劳动力，每天都要同公社的其他人一起下地干活，便只能背着祖父一起出发。那时祖父的一天，常是早晨在地里醒来，夜晚在地里入睡。公社的伙食是按人头算，老人和小孩不算精壮劳动力，每餐分配三勺菜汤，曾祖母是劳动力，分配五勺，每一餐，她都要从自己的食物中分出一部分给祖父。刚刚进入公社，菜汤里还有一些菜团，两个人勉强足够，但很短的一段时间后，汤里的菜便愈发少，后来，则干脆是近乎清水了。祖父一个人需要的食物份额也一日胜过一日，终于，从有一日，八勺菜汤全部喝下后，祖父仍然将期盼的目光投向了曾祖母，得到的却只是曾祖母含泪的眸子……后来的生活如何继续，我已不得而知，唯一清楚的是，那一天的光景在祖父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痕。在祖父记忆里，那几年，人们已近乎找遍了能吃的东西。我们听过无数次“草根树皮”，但我们或许不会想过，这世上的饮食远比草根树皮丰富得多。一个个倒在出工路上的壮汉，一勺勺清可照人的菜汤，一个个在地里入眠的夜晚，还有曾祖母日复一日的劳作，这，便是祖父的童年。

三年艰难生活后经历了些什么，十年文革又经历了什么，这些我并没有从祖父口中听过，1973年底出生的父亲也不会有关于那时的记忆。然而，发生过的事终归会留下些许痕迹。从时间上看，我能确定发生在此时的，是祖父祖母的结婚，是我那个早夭大姑母的降生，是祖父的小学六年级辍学。这些事中间，我更清楚其后续的，应当是祖父辍学的事。祖父六年级辍学，后来在乡里和人一起办民办，再之后自学参加考试，逐渐成为正式教师，一直到祖父的极限，便是成为了一名初中语文教师。显然，辍学之后的那段时间，对祖父的一生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但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已不得而知，唯一留下的，是两本我幼时读过的用来批判“孔家店”，“刘少奇”，“林彪”的《三字经》。祖父后来常常谈到他的辍学和后来经历，每每讲到他以小学生的学历战胜许多大学生而为初中生执教时，常常用一种仿佛十分骄傲的语气，如今想来，他的念念不忘，是否意味着他始终耿耿于怀呢？

下一个对我家影响的时间点，应该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那时，我家里分到的田地其实不少，但父亲和小姑太小，祖父刚刚和人一起办民办，都不能提供太多的帮助，家中真正能发挥作用的，只有曾祖父，曾祖母，祖母和姑祖母四人。而那时，刚刚从苦难中走出的曾祖父也许是萌发了人生“第二春”，和同乡另一户寡妇走得有些近，大半时间都在帮别人家劳动，实在指望不上，家中的重担实则落在了三个女人身上。第一年的南瓜丰收，为家里增添了信心，接下来的几年，家里基本不吃主食，只吃南瓜，种的粮食基本都背到镇集上卖掉，几年下来，终于改善了家里困难的生活状况。但也正是在那几年，辛劳了一生的曾祖母还是倒下了。大病一场后曾祖母再没有了往日的健硕，再不能承担太多的劳动工作，后面十多年，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也或许正是这件事，祖父，姑祖母他们，一直都对曾祖父抱有很深的不满。

父亲、小姑逐渐长大，需要开始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当年父亲高考失败，在成都读一所建筑类的专科院校，而小姑则是在初中毕业后读了医护专业的中专。后来，小姑本可以分配到医院，却选择追随小姑父到广州务工，那时，小姑放弃“铁饭碗”的决定几乎为全家人反对，若非她的立场坚决，或许她和小姑父的婚姻会是另一个结局。与她相较，父亲的决定则截然相反，那时他已经和一个同学约好，等毕业之后就到那个同学家的建筑公司上班，却接到家中“有事速归”的电报（拍电报按字算钱），急忙回家后才得知当年教师子女有再进行一次高考的机会，但必须就读四川师院（包分配工作）。那时已经大三的父亲立刻选择退学，回家复习半年后，成功通过考试，最终成为了一名初中物理教师。二十多年过去，小姑还是在外出务工人员的大潮之中，父亲还是在镇上继续他几十年的教学生涯。现在想想，若当初他们各自选择了另一条路，是否会有所不同呢？抑或，仍然是如现在这样，继续一个普通人辛劳而充实的一生？

从曾祖母产下祖父开始，到2000年我降生前为止，四十多年里，传承下我血脉的这三代人，从来不过是艰难地活着，辛苦地活着，勤勉地活着，就如这片土地上的无数平常人一样。但，正是作为社会神经最后一枝的他们，真正是我们的源头，他们的血脉，赋予了我们生命，他们生活的时代，造就了我们的时代。

材控1806

吴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