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18岁的他从江苏吴江考入复旦大学数学系。5年求学,他把恩师苏步青的话“做学问要用‘零头布’”,铭记在心。
1967年,他被分配到青浦莲盛中学,一所破旧的农村学校,“从这个教室到那个教室之间,一头牛可以穿过去”。在这里,他立下“军令状”,要用十年的时间改变乡村数学教育现状,结果一干就是45年。
7月13日,这位77岁的老人在第十四届国际数学教育大会上,做了名为《45年:一项数学教改实验》的报告,向世界分享“青浦实验”的中国经验。他也是继华罗庚之后,时隔41年,在这个国际数学教育大会上做大会报告的又一位中国学者。
他,就是顾泠沅。他,也是复旦大学数学科学学院1967届校友、青浦教师进修学院名誉院长、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原副院长。
7月22日,顾泠沅应邀回到母校,面向复旦大学师生和复旦基础教育集团老师做了“为教为学续传统 育人育才创新风”的主题座谈。会前,复旦大学副校长徐雷与顾泠沅亲切会面并做交流,祝贺他在数学基础教育方面取得的成绩,并就基础教育人才培养问题进行深入探讨。
会上,顾泠沅分享了他在数学基础教学研究方面五十余载的心路历程与经验。李大潜院士、陈恕行院士、上海数学中心主任李骏、数学系教授陈纪修等,共同探讨了数学基础教育人才培养问题。数学科学学院主持工作党委副书记王光临主持座谈会。
7月22日一早,顾泠沅回母校,前往新落成的玖园爱国主义教育建筑群,参观修葺一新的苏步青旧居。指着苏步青纪念馆墙上的照片,他回忆起往昔:“这是我参加苏老主讲的第一届中学数学教师讲习班时的照片。苏老每次布置的作业都很难,让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要花不少时间才能做完作业。”旧居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着历届“苏步青数学教育奖”名单,其中就有顾泠沅主持的青浦教改小组。“青浦实验获得了第一届苏步青数学教育一等奖,是苏老亲自给我颁奖。他还叮嘱说:‘你是我的学生,你好好干’。”
“我们这一代人,要把最宝贵的东西传承给下一代学生。”这是顾泠沅眼中基础教育工作者的使命。
坚守基础教育50年“拧在这里,就要尽心尽力做事”
1967年,顾泠沅从复旦大学数学系毕业,被分配到上海远郊的青浦县,在一个尼姑庵旧址改建的乡村小学教语文。破旧的大殿就是教室,边上用砖垒起了一块区域,睡觉吃饭做饭办公都在那。条件艰苦不说,这份工作与他大学从事的纯数学研究相差甚远,顾泠沅也有过迷茫。
“说我一下子扎根乡村,安心教书,那是记者写出来的。”顾泠沅坦言。但每每看见这群可爱的乡村学生,想起复旦校歌“复旦复旦旦复旦,日月光华同灿烂”,他便有了日复一日、坚守基础教育一线的动力。“不管命运把你安排在哪里,都要日复一日,自强不息,这种精神可以使你振奋起来!”这种信念一直支撑着顾泠沅,履行自己作为教师的责任,发挥螺丝钉精神,“既然把我拧在这里了,我就要去尽心尽力地做事”。
慢慢地,顾泠沅的教研生涯有了起色,因为,“哪怕像是这样一个地方,孩子也是可教的,也是可成长的”。1977年,面对全县高中毕业生数学考试平均分仅有11.1分的现状,顾泠沅向县教育局局长自告奋勇,要求挑起全县数学学科教改的重任,并立下“军令状”:十年时间,将青浦的数学成绩提升到全市平均水平以上。由此,一场跨越45年的“青浦实验”拉开序幕:不到十年时间,全县9年级毕业生数学成绩合格率由1979年的16%上升到1986年的85%,远超当时上海68%的合格率,顾泠沅主持的数学教改初步成功。他通过反复实验、筛选、验证和推广,找到了一种能够大面积地、在最常见教育条件下,普遍提高教学质量的可行途径。
这些年,顾泠沅投身基础教育事业,他不是没有机会改变人生轨迹,可他婉拒了,至今在教研一线坚守了五十余载。为了掌握课堂里的一手实验数据,最近半年,77岁顾泠沅往30公里外的青浦区实验中学连续跑了16次。他说:“我总感到我的前辈托付给我和我们这代人的重任,做得还不够圆满。我总觉得我在基础教育上要干的事情没有干好,没有干完,还有新的问题没有解决。青浦实验进行了三个阶段,每个阶段15年,每次都是发觉了有新的问题亟需解决。一个问题解决得差不多了,又来一个新问题。”就这样,他把工作当作兴趣,把兴趣发展成志趣,直到退休后反而更加“欲罢不能”了:“我退休之后的十年工作,反而要多一些,还要忙一些”。
李大潜院士,是复旦数学科学学院的教授,也是上海市“立德树人”数学基础教育教学研究基地主任。基地于2016年成立,承担高中非统编数学教材的编制任务,上海50余所中小学150名数学教师参与了相关工作,2020年9月,体现“国家标准、上海特色、国际水平”的新编高中数学教材(共七册)顺利通过教育部审定正式出版,供上海市6万余高一新生使用。共同奋斗在基础教育领域,李大潜之前就已熟识顾泠沅,但他现场还是不禁感慨:“一个大学数学系的毕业生能投身基础教育,在朴素平常的岗位做出这么大的成绩,太不容易”,“教育学研究方法接地气,很好。”
传承苏步青精神,用“零头布”搞出教改
勤奋自律是顾泠沅的气质底色。他头发花白,带着眼镜,目光却精干如炬。顾泠沅利用一切时间工作思考与学习,白天工作8小时,晚上还会抓紧时间用好4小时,他说这样就等于“把自己的生命延长了一半”。
2000年,顾泠沅随国家教育发展中心访问美国,每天睡觉的时间只有3小时。那时他上午考察3~4个小时,晚上抓紧时间把当天东西都整理进笔记,“回国之后两个眼睛都熬红了”。有人问他为什么抓这么紧,他的回答是:“抓住今夜,因为明天从今夜开始。”
从1978年主持青浦实验开始,至今四十多年,顾泠沅工作学习研究心得,被密密麻麻记在了近200本笔记本里。这些都是他用零碎的时间写成的,他管这个叫做“零头布”精神。他说,这是苏步青教授常常用来教导学生的一句话,要善于利用“零头布”。人生苦短,学会用好零零碎碎的时间十分要紧,在顾泠沅看来,这是苏老影响了他一辈子的教诲,也是一种延长生命的妙招。
苏步青还有两句话,多年来牢牢地刻在了顾泠沅的心里:一是要“甘坐冷板凳”。凡事尽心尽力,严格严谨,心无旁骛,定下心来干成自己想干的事情。二是要“菜根香”。吃菜菜根最香,深入扎根,根子正了,才有真正的香味。顾泠沅从事数学基础教研五十余载,他用“感恩”二字来形容苏步青先生留给他宝贵的精神财富,也用一辈子来践行苏老的严谨治学的精神教诲。
令顾泠沅难忘的,还有苏老对他教师生涯的襄助。苏步青教授向来重视中小学教育。1960年编过代数、几何合编体系的五年制中学教材,后来还提出“要把中学教师的水平提高一些,这是中学教育的关键所在”。为此,苏老曾在上海市科学会堂连续举办了三届“中学数学教师讲习班”。当时顾泠沅就在1984年举办的第一届讲习班上。“讲学班难度很大,苏老布置的作业很难,回去都要细细考虑,好像让我们重新又回到了复旦的数学系来念书,收获颇丰。”九十年代,顾泠沅参加了上海市数学学科的课程改革,苏老正好担任上海教改的主要顾问。谈及苏老对自己教育生涯与人生道路产生的深厚影响,顾泠沅说:“可以这样说,苏老是我这一辈子做教师、做人的真正导师。”
坚守基础教研,专业培育英才
“基础教育就是在一种欢乐的、困惑的、磨练的环境中,奠定每个人的健全与高尚的基础。”在顾泠沅看来,基础教育研究事关重大,意义深远,是面向未来的事业,但未来偏偏又是难以捉摸的,因此,顾泠沅相信“只有看懂现在,才能面向未来”。
“看懂现在,重要的是要理性地来看待我们今天的发展的成绩进步,同时又要看到我们存在的问题。”顾泠沅举了两个例子:我们的数学教育到底有什么优势,能让英国学校积极引进上海数学教材?为什么孩子在家“不做作业父慈子孝,一做作业鸡飞狗跳”,背后的急功近利分分必争的教育方式,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顾泠沅表示,看清这些现象背后的本质,才能指引未来基础教育发展的方向。
为此,在过去的28年里,顾泠沅带领团队进行了三次大样本因子分析。他设计了一份长达24页的能力测试卷,针对青浦区初中二年级学生开展大样本的能力测量,用28万个标准数据的统计处理,得出了学生学习记忆的“层次框架”:操作记忆,意义记忆,解析性理解,最高层次是发现性理解,即创造力。所以青浦实验第三阶段的主要目标正是推进“创造性学习”,这也与陈恕行提出“我们的教育希望学生有更多的好奇心、探索力”不谋而合。目前,顾泠沅主持的青浦实验正在尝试依托“循环改进”的中国教研优势,吸取先进理念,提升老师教学育学的水平,为解决从理念更新到真正的实践转移提供一些可以选择的途径。
当徐雷、李骏问起目前数学基础教育存在的最大挑战,顾泠沅脱口而出,“是专业教师队伍的培养”。在他看来,要提升老师教学育学的水平,就要有扎根实践的经验和不断更新的专业知识。虽然那些大学时期艰深的纯数学理论 “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作为数学系毕业生,数学方面的专业性能帮助他在教研实践中,“把数学看得穿,看得更透一点”,这在基础教育中很重要。李大潜对此赞同,他表示,基础教育人才应当具有过硬的专业素质,才能在教学过程中对学科有直达本质的理解。
“一名合格的基础教育教师,一要有服务社会的价值取向和责任感作为他的信念和灵魂;二要有扎根实践的经验;三要把期望成为有研究能力的实际工作者作为自己继续进步的台阶。”顾泠沅说。
控江中学王伟叶老师给顾泠沅献花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复旦人将目光投向了基础教育,致力于面向未来的教育。例如,复旦数学学院有20多位教师参与了中学生“英才计划”;每年10多位教师赴中学宣讲、担任导师,挖掘并培养数学优秀后备人才,推进上海市“未来数学家摇篮工程”建设;从复旦数学学院毕业、在控江中学担任数学老师的王伟叶, “要教给学生们发现数学之美的能力”,成为新时代扎根中学、做好基础教育的代表。
复旦大学档案馆向顾泠沅校友赠送纪念册,内有学生登记表、分配名单及60年代学校标志性建筑照片
已经过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年龄,又回到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阶段,顾泠沅的人生返璞归真。“回到原点”是他回到母校复旦最深刻的感受。“苏老讲的《几何原本》,是从原点出发,教育也一样。我从复旦数学系毕业,出去之后做数学基础教育研究,今天又回到复旦,有一种回到本源的感觉。”
教育回归原点,才能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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