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恨过，怨过，为什么他们不要我。”

“你能想象每天流脓，全身散发着臭味吗？我都熬过来了。”

“不甘心，不认命，我就想为自己搏一搏。”

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邵逸夫医院下沙院区骨科病房，小小（化名）一脸平静，慢慢诉说着过往的艰难经历，嘴角依然挂着微笑，大大的眼睛，透出满满的坚定。

7岁那年一次摔伤骨折，小小埋下骨髓炎病根，反复流脓感染，疼痛溃烂，伤口跟地洞一样，一洞连着一洞……

那段痛苦的日子，小小闭上眼睛就会做噩梦，“梦见自己走到马路中间，突然走不动了，对面一辆大车正朝我撞过来。”

“我小时候对父母没有概念，后来从养母口中才得知，我是个弃婴。”

1992年的某天，福建农村，一位60多岁的单身妇女（小小一直叫她姑妈，以下称“姑妈”），捡到了被父母遗弃丢在家门口的小小。

姑妈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她收养了小小。没有养育经验，养了2个多月，小小越来越虚弱，姑妈心疼，把小小托付给侄女（小小称她为“林妈”）照看。

林妈是个农妇，心善，虽有一儿一女，日子过得也拮据，但她还是担下了照顾小小的重任。

7岁的某一天，小小跟着十多个孩子爬到一米多高的高台往地上跳着玩，小小双脚着地，当时就痛得龇牙咧嘴。

小小不知道自己骨折了，刚开始有点疼，忍忍也就过去了，但几个月之后，她突然走不动路，一动就痛。

林妈带她去镇上医院拍片，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多休息就会好。

多休息并没有好，反而“愈演愈烈”。小小回忆，“林妈当时带我去做了针灸，没想到针灸后不久，我的右侧臀部开始化脓，屁股上烂出一个个窦道，就跟洞一样，脓顺着窦道流出来。”

小小8岁，上一年级了，可读了半学期就休学了。“每天都发烧，痛得受不了。”小小说，那时去上学，出门前就用茶叶水糊点膏药贴着，在学校，不敢喝水，饿了也忍着不吃东西，就怕上厕所被同学们嫌弃。

久病不愈，小小成了街坊邻居眼里的“赔钱货”。

那时，姑妈已经70多岁，见不得小小受委屈，把“一身臭”的小小接回身边，照顾她，两人相依相伴。也是在那时，小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8岁到11岁，小小最难熬的三年，每分每秒受着骨髓炎反复流脓、溃烂、疼痛、瘙痒的折磨，臀部的窦道，从最开始的1个，变成了9个，一个洞连着一个洞，骨头都烂穿了，每次流脓，都能接上大半桶脓水，即便打了消炎针，也只能管一天。与此同时，她的右腿骨骼慢慢变得畸形，关节僵硬，右腿比左腿短了10厘米，走路跛行，生活从此离不开拐杖。

虽然休学在家，想读书的念头，小小从没放弃。 “那时觉得，读书才有希望，考上大学，见多识广，才有更多机会治这个病。”

为此，在人多的场合，小小就用茶叶水在地上端端正正写字，“找到一切机会表现，让别人看到我写字好，人聪明，让我去读书。”

11岁，小小重新入学，重读一年级。姑妈家离学校有2公里，拄着拐杖，小小经常走着走着不小心滑倒，病情一直反反复复。

直到15岁，从一个骨科医生那里，小小第一次知道，自己得的是骨髓炎。

上初中前，小小没有姓，也没有名字，直到初中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初中，小小寄宿，“班级在5楼，寝室也在5楼，同学们一溜烟就上下楼了，只有我一步步地挪。”

每周，小小她都会抽出2个晚上，回家陪姑妈吃饭聊天。到了高中，小小选择了不寄宿，姑妈年纪大了，需要她的陪伴。

小小的成绩在高中班级名列前茅，考上本科没有问题，而她也期待着考上大学，挣钱治疗骨髓炎。

2012年4月，高二下半学期，已经开始在为高考作冲刺准备时，88岁的姑妈病了。“总是说腹痛，吃不下东西，因为年纪大，医院也不敢给她做胃肠镜。”

姑妈卧床，日渐消瘦，身边离不开人照顾。林妈时而回来照顾，但终不长久。小小陷入矛盾：如果照顾姑妈，就会影响学业，如果继续学业，姑妈没人管。

煎熬了两个多月，小小做出决定：参加完高中毕业会考，拿到高中毕业证，放弃高考。

姑妈拉着小小的手，流泪劝说，“你去读书，去考大学，别管我。”

“我怎么可能不管她。我被遗弃，她救了我，收养我；小时候我生病，她抱着我到处奔走；她为我牺牲一切，现在，我也要为她牺牲一切。”

在姑妈的床旁，小小搭了一张床，每分每秒陪在姑妈身边。为了维持生计，小小同时接了好几个工厂的来料加工活，每个月能赚两三千块钱。

在小小的细心照顾下，姑妈竟然奇迹般多活了4年。而这4年，成为小小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和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日子清苦但内心富足。清水煮面时，能加几滴香油，都成了生活的小确幸。”

2016年农历新年，92岁的姑妈安然离世。去世前一晚，姑妈留下遗言：“要孝顺、感恩，要对林妈好，她养育了你7年，一辈子老实巴交，如果你以后有出息了，要多帮帮她们。”

小小一手操办，姑妈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一起相依相伴16年，送走姑妈后，小小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哭了好多天，吃不下睡不着，一想到这个世界上就只剩自己孤孤单单，特别难过。”

2018年底，了无牵挂的小小开始四处寻医问药，上海、北京、广州、兰州、福州……有的医生一看她是孤儿，没有家属，婉拒了她；有的医生一见她，摇摇头，“你这病拖了太久，没得救了。”

“不甘心，我在网上到处查资料找专家，不死心。”从小山村走出来的小小，积累了一套看病经验，拄着拐杖，拿着手机闯荡全国各大医院，用最省的钱预约各个骨科专家号，打听专治骨髓炎的医院和专家，练就了一身胆量。

这期间，小小开淘宝店，做微商，经营实体店，售卖老家土特产，一边赚钱一边给自己攒医药费。

“去杭州找个叫沈立锋的医生，治疗骨髓炎他有经验。”小小突然想起来多年前姑妈在世时，她一个老姐妹的儿子是骨科专家，经他介绍，2019年4月，小小直奔杭州。

浙大邵逸夫医院骨科沈立锋主任医师，第一次见到小小，就被她严重而复杂的病情惊到了。“近20年的骨髓炎病史，没有及时治疗，对肢体骨骼发育产生影响，右下肢骨骼都是畸形的，髋关节长时间感染，骨头和关节都受到破坏，膝关节也畸形了，右腿比左腿短10厘米，治疗难度非常大。这也是为什么她跑了很多医院都没人接手的原因，病情太复杂了。”

但听完小小的遭遇，沈立锋主任医师决定，尽最大努力，帮帮这个坚强的姑娘。

小小的诉求很明确，希望髋部不要再总是流脓，希望能摆脱拐杖，正常走路。

经过系统会诊和讨论，沈立锋认为，小小的治疗要分三步走——第一步，控制感染；第二步，感染控制后，做肢体延长；第三步，做髋关节置换。

治疗是漫长复杂的，过程也很痛苦，不是一次手术就能解决问题。沈立锋的耐心和细心，让小小感觉到，这家医院，这个医生值得信赖。

2019年5月，沈立锋为小小做了第一次手术，控制感染，把髋部骨髓炎坏死感染的组织清除，留下的空腔，移植大腿肌肉填补。

感染控制后，小小再没出现流脓情况。2019年10月，沈立锋为她做了肢体延长手术。“安装外固定支架，一天延长1毫米左右，10厘米差不多要3个多月。”

但在肢体延长过程中，小小出现了钉道感染，痛得无法动弹，肢体延长不得不停止，停止牵拉时，小小的腿差不多已经延长了10厘米。“特别痛的时候，听听有声书，看看视频或者玩玩游戏，转移注意力。” 这期间，小小躺床上动弹不得，善良的林妈，让儿子过来照料了小小好几个月。

反反复复感染，外固定支架不能用了，小小接受了第三次手术，更换钢板，让骨头愈合，但在这个过程中，原本牵拉的10厘米，又缩回了两三厘米。

治疗的同时，小小努力做康复，锻炼肌肉力量。去年10月，她终于可以脱拐走路了。

“如果肌肉力量可以，下一步我们要给她做膝关节的松解，等膝关节功能好转，再进一步考虑置换髋关节。她的髋关节需要定制，难度也很大。”沈立锋说。

去年5月开始，小小在杭州租了房子，坚持每周5天去医院做康复，每次20分钟。她还报了网课学习，准备报考大专文凭。

治疗和康复的间歇，小小游西湖，去灵隐寺，还爬了飞来峰。“我有残疾证，大家都对我很关照。”小小说，“骨髓炎治疗有希望，其他都不是难事，我现在的目标就是赚钱治病，还想买个小房子，想谈恋爱。”

从19年开始四处求医问药到现在，小小前前后后花了二三十万，“有自己挣得，也有借的。厚厚一叠票据塞满了一个书包，等我治好了，再慢慢整理。”

小小被姑妈接走后，和林妈的联系并没有中断。姑妈生病的日子，林妈也经常过来照顾，小小为此一直心怀感恩，除了姑妈，就属林妈最疼她。

2012年，干了一辈子农活的林妈，开始出现腰痛腿痛腿麻的情况，2013年还因为脑梗入院，庆幸的是没有留下后遗症。

林妈固执地认为，这些问题是干农活累出来的，不用去医院看。这一拖就是差不多10年。

今年初，林妈常年咳嗽的毛病发作，大小便也有点控制不住，腰腿痛愈发厉害，走十多米就走不动。在当地医院检查，腰椎神经压迫严重，再不治疗，后期会更严重。

这两年，小小在杭州租房，边治疗边康复，关注着杭州各大医院的信息，了解到邵逸夫医院骨科范顺武教授治疗腰椎病水平高超，小小连续几周抢范教授的专家号。4月底，最后一个专家号，小小抢到了。

“那天我门诊，看到一个小姑娘拄着拐杖进来，以为看病的是她自己，但看病历上的年纪对不牢，仔细一问，原来是替她养母来咨询腰椎手术的事情，当时就很感动，吃了这么多苦，自己还在等着第四次手术，却还能这么孝顺感恩。”范顺武教授说，“戴着口罩都能感觉到她的乐观。”

林妈的腰椎管狭窄已经比较严重，需要马上手术。她省吃俭用一辈子，让她到杭州来手术谈何容易。

“我知道她担心在杭州没人照顾，担心来杭州要花很多钱，不会说普通话担心没办法交流。”小小知道林妈内心的顾虑，“你安心跟着我，我会带你到好医生面前，好好给你诊断治病，你不会普通话，我当你的翻译。”

“连哄带骗”的，今年4月24日，林妈来到杭州，4月27日见到了范顺武教授。“钱的事情不要担心，我们会尽可能帮你们减免，这个病不要再拖了，马上手术。”范顺武教授说。

术前，心系这对特殊母女，范顺武教授在骨科和党支部发起捐款倡议，很快凑了两万五千块钱。

范顺武教授把骨科、党支部同事捐献的爱心递给林妈 

记者 金晶 摄

4月28日，林妈住进邵逸夫医院下沙院区骨科病房，小小寸步不离地照顾。4月29日，范顺武教授、胡志军主任医师为林妈做了手术，术后第二天，林妈就能在腰托的保护下下床走路了。

“姑妈在世时教育我要感恩，虽然林妈只养了我7年，但养育之恩最难忘。”说这话的时候，小小又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乐观坚强的女孩，继续加油！

橙柿互动记者 金晶 通讯员 王家铃 李文芳 张议丹